解读资料之四

大道之行:禅让、祭祀、政事、人生、文字的昭示

 
 

先祖道统,一言以蔽之,就是“信于神”37。

天、道、神、上帝,先祖使用这些词,偶有歧义,却常有通义,通义就是神。“上帝,就是天”38。“天就是神,天无言而有信,神不怒而有威”39。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”40。“所谓道,忠于民而信于神也”41。所以,敬天、顺道、信神、畏上帝,这些说法的含义是相同的,都表达了先祖的道统。

后人一听说道,就感觉虚无缥缈。然而对于先祖们来说,道又真又活,流荡在心里,显明在世上。这方面的记述很多,专著也不少42。我仅举几个活生生的事例,以期画龙点睛,可摸可触。

禅让之风

尧没把帝位传给儿子,却传给了舜;舜没把帝位传给儿子,却传给了禹。这段佳话史称禅让。禅让何以发生?生活在明争暗斗、党同伐异的后世之人,常常迷惑不解。有的归于尧舜高风亮节之德行,然而此等大德行从何而来?又有人归于尧舜心智未开之愚腐,然而订历法、置闰月、明五刑、安天下的不是他们吗?还有人干脆否认禅让之美谈,说“实际就是军事民主制”43。

让我们依据《史记》和《尚书》,看看禅让的真相。

尧帝,名叫放勋。他有上天一般的仁德,出神入化的智慧。尧在帝位七十年时发现了盲人之子舜,把他推荐给上天,让他代行天子之政,自己则观察上天的旨意,看天是否愿意接受舜为天子。二十八年后,尧寿终,传帝位给舜。舜执意让给尧的儿子丹朱,就退避到南方。可是天下朝见的、诉讼的、讴歌的,都来找舜而不去找丹朱,于是舜叹道:“这是上天的旨意啊”!便登了帝位44。舜继位之后,以祭祀之礼向上帝陈述此事45。

舜的儿子商均不够贤能,于是舜打算把禹推荐给上天。一次,舜帝与禹、伯夷、皋陶一起讨论治国方略,令禹发言,禹说:“以清明诚实的心寻求等待上帝的旨意,上天就会不断地赐给你幸福瑞祥”。舜帝推荐禹给上天作为自己的继承人,十七年后就去世了。禹想让位给舜的儿子商均,自己隐居到阳城。可是诸侯们都去朝拜他,他只好接受了帝位46。

显而易见,对上天的敬畏,是尧舜禅让的真正原因。用德行、愚腐或迷信来解释禅让的人,应当仔细想一想:若不是对上帝虔诚的信仰和深深的敬畏,什么力量能生发出如此彻底的德行、如此美妙的“愚腐”和如此通达的“迷信”?若不是“信于神”,什么力量能保证“孤、寡、不善”的人间帝王“忠于民”?

祭祀之礼

中国曾被誉为“礼仪之邦”,孔子一生梦想“克己复礼”。我们身为中国人,是否知道中国最大的礼是什么?

是祭祀之礼,如:郊祭、□祭、烟祭、类祭。

郊祭:在疆界或京郊建筑祭坛,以牲畜之血敬献上帝。“郊祭用血。47“郊社之礼,所以事上帝也”。“祀帝于郊,敬之至也”48。

□祭:皇帝主持的祭祀。帝王就是大祭司。“不是王不能□祭。王用□祭来祭祀先祖的源头”49。

烟祭:烧柴升烟,再加牲畜,味达上天,上帝悦纳。“以烟祀祀昊上帝”50。“不烟于神而求福焉,神必祸之”51。

类祭:因特别事故而祭神。“于是,舜以类祭向上帝报告继承帝位的事”52。

中国人献祭的记载,至少始于公元前两千多年。周朝人甚至说其祖先后稷(种田之人)便是姜媛(牧羊之女)53以烟祭敬奉上帝而生的54。孔子编篡的《礼记》,行于周朝,承自夏商二代55,中心就是祭祀之礼。洋洋49篇,论及祭祀的神圣庄严和详规细则,如斋戒、祭物、祭器、服饰、陪侍、诗乐、情境等献祭要求,又涉及祭祖、家务、婚姻、丧事、饮食等行事标准,比之《圣经/旧约》犹太人献祭和为人的条例律法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难怪胡适声称中国文化深受祭天主义的影响56。据说祭祀之礼一直维系到1911年才告消失57。然而自春秋末年大道隐没之后,这个礼实际上便渐渐流于形式了。

先祖极为重视祭祀之礼,绝非迷信。在祭祀中,他们能够与神沟通交合,亲密相欢58。他们也知道,神所喜悦的,是真诚的心灵,并非所献之物。当子贡想撤掉祭祀用的羊时,孔子说:“你爱的是祭祀之羊,我爱的是祭祀之礼”59;神所爱的,则是孔子这般虔诚的祭祀之心。先祖又说:“大德才能感动上天,至诚才能感动神明”60。这很像以色列先知们的话:神难道缺少你们的牛羊吗?他所要的不正是你们圣洁、敬畏的心吗61?

先祖还知道,神所悦纳的祭祀,可以使人的罪咎得到赦免:“自从后稷开始祭祀上帝,百姓可以卸去罪咎重担,代代延绵,直到今天”62。这种类似犹太人“赎罪祭”的观念,使我们联想到先祖们的确不像后人,靠个人修炼提升德行,而是以敬虔的心讨上帝喜悦,礼仪典章亦为此而设。一颗在上帝面前认罪赎罪的心,自然比千万种诫律和苦行更能生发出自省和德行,且有仿佛释罪感一般的轻松、自由和宁静。上帝赦罪赐福之说,由此可见一斑了。

政事之纲

中国最早的一份政事记录是《尚书》。“书者,政事之纪也”;“《尚书》者,上古帝王之书”63。在这本书里,可以看到尧舜禹、夏商周凡一千五百多年间,中华先祖们施政治国的理念和大纲64。

继尧舜禹之间的禅让之后,夏商周三代的接替是《尚书》的主线。夏朝最后一位帝王夏桀,荒淫无道。成汤去讨伐桀之前作《汤誓》,对众人说:众人啊,不是我小子敢犯上作乱,实在是夏桀罪恶多端,上天命令我去讨伐他。你们会抱怨我荒废农事,我理解你们,但我更畏惧上帝,不敢不出征啊!夏桀的罪恶太大,百姓甚至抱怨说:“这个太阳什么时候坠落呢?我们愿意同你一起灭亡”。众人要辅佐我,实行上帝对夏桀的惩罚……65。

成汤灭夏桀之后,建立了商朝。从成汤到帝乙,数百年间,力行德政,慎行祭祀,没有人敢违反上帝旨意,背逆上天恩德。直到季纣,才不敬畏上天,不明察神意。没有明德芳香的祭祀闻于上天,只有怨恨之声、酒腥之气达于上天,上帝就不保佑了,降下丧亡之祸。周公说:“上帝并不暴虐,是人自己犯罪招致惩罚啊”66!季纣手下的臣僚也直谏说:上天恐怕要断商朝的命了!大王您淫荡嬉戏,自绝于天。百姓都说:“上天怎么不降威惩罚呢”?如今上天要抛弃我们了67。

周武王伐季纣之前,曾祈祷天命。一次,八百诸侯集于盟津誓伐,武王却说:“你们不知道上天的旨意,还不可以呢”。两年后,武王得到了上帝的旨意:“取代商朝,然后报告给我”68。于是宣告说:“季纣自绝于天,现在我要恭敬地执行上天的惩罚”。然后一举灭商,建立周朝。进军商都时,武王对迎候的百姓们说:“愿上天赐福给大家”!次日,武王祭祀上帝,祷辞中说:“季纣废弃了先王秉受于天的恩德,辱慢神明,断了祭祀,施暴百姓,罪恶昭昭,达于上帝。我承受天命灭纣,敬奉上天彰明旨意”69。

三代时两大暴君夏桀与商纣,就这样先后受天之罚。而倍受后人崇敬的文(文王西伯)、武(武王发)、周公(周公旦),则因敬神爱人,为上帝所悦纳,上帝就降大使命给他们,用喜乐吉祥陪伴他们70。

显然,是否“忠于民而信于神”,是贯穿《尚书》的基调。是先祖衡量善与恶、义与罪的准绳,也被视为国运兴衰、政事得失的根源。这就显明了一个事实:中华上古一千五百多年间,上帝被视为至高主宰。那时,人们将自己的福祸安危、生死存亡全系于他。他是忌邪恶、喜善德、监察人心的正义之神:“上帝监察下民,赞许他们按公义行事”71;“上帝禁止骄奢淫逸”72;“凡是犯罪的,必受上帝惩罚,不能长久”73。上帝又是有情有意有智慧的神:“上帝并不暴虐,是人自己犯罪招致惩罚”;“上帝哀怜四方百姓,眷顾他们的命运而更换暴纣”74;“上帝不降大命给信诬怙恶的人,上帝也不降大命给无德无义的人”75。

在这样一位公义、信实、全知、全能的上帝面前,暴孽不能存留,罪过必须忏悔,德行必得彰显__这正是先祖们的信念、信心和信仰。这种纯洁的信仰、不移的信心和高贵的信念,充满了《尚书》通篇,也铸造了上古历史,形成了圣哲痛惜、万世景仰的先祖道统。的确,一个民族上下若有这样的信仰、信心和信念,不就是有了从天而降的正义之声、道德勇气和不可摧毁的向善力量吗?不就得着了上帝通过亿万人心而赋予的巨大祝福吗?

人生之命

上古大道不仅以禅让、祭祀和政事展现在国家纲纪中,也深深根植在先祖个人的人生价值里,这一点可以从《易经》和《诗经》中看到。

《易经》虽然以阴阳为法,以占卜为式,以吉凶为问,却蕴藏着一个奥妙的“天机”,就是:天人互动,比一切都根本;天人相和,比一切都重要。所以第一条就是“乐天知命”76,占卜,据信就是乐于天而求知命的方式。其次是“顺天休命”77,顺从天意,不昧于己,归回安息,平静安稳。最后则“自天佑之,吉无不利”78,上天的保佑至大无比,哪里还有不利呢?《易经》中有如此恢宏的精义,后人却只拘泥于象数推演,实在可惜了。因为光是“有乐天知命的心志、又有顺天休命的行为、便有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的果实”,这样的一种人生信仰,本身就是上天的祝福了。 《诗经》的多数篇章都有先人祈祷的心声。先人们相信敬虔的祈祷必蒙上帝垂听:“人民所称道的,早晚祷告,达于天上,上帝喜之而祝福。人民所怨恨的,早晚祷告,达于天上,上帝恼之而惩罚”79。于是,诗人们面向上帝,忠实地抒发了那个时代的人生情怀:

赞美:“灿烂夺目的上天,光辉普照大地。伟大荣耀的上帝,赫赫明威降临。永恒无限的上帝,天下万民之君”80。

感恩:“上天啊!生养了众民,创造了万物,定下了律法”;“多好啊!大麦小麦都快熟了,昭明的上帝,赐下了丰年”81。

祈求:“明亮的天河,运转于苍穹。君王仰天长叹:世人犯了什么罪过,上天竟降如此大祸?祭祀的玉器已用尽,难道上帝还不垂听”?“我将牛羊献上,祈求上天保佑;我会昼夜不懈,敬畏上天威严”82。

畏惧:“伟大上天,突发盛怒,降下丧乱,遍地荒凉”;“上天降下了惩罚的罗网,国中盗贼们发生内讧”83。

哭诉:“我心恍惚苦凄凄,我心慌乱如醉酒,我心沉闷如梗塞。知我者说我忧伤,不知我者问我何求?悠悠上天啊!这是谁的罪咎”?“悠悠上天啊!我们的父母,无罪无辜的人,为何遭受痛苦”84?

感叹:“贫困交加,走投无路,这是上天的作为啊,我又奈何”!“上天是高明的,知道我没有快乐,那么,高明的上天啊,为何不怜悯我”85?

记述:“后稷有德,效法上天,留下农稼,大麦小麦,上帝降命,养育万民”;“上帝启示文王,不要左顾右盼,不要攀比羡慕,径直登临我岸”;“上帝启示文王,不要自作聪明,顺从上帝律法”86。

劝诫:“敬畏上天的震怒,不要淫逸享乐;敬畏上天的神明,不要肆意妄为。上天有眼,明察你的出入;上天有心,知道你的罪衍”;“神的降临,不可测度,岂敢懈怠”87?

警告:“上天为什么责罚你?神为什么不祝福你?你舍弃了夷狄的大惠,妒忌我这正直的人”;“恭敬吧,恭敬吧!天道显赫不可昧,持守天命不容易。莫说天高不可及,人之所行,日监夜察,上下往来行赏罚”88。

孔子说: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思无邪”89。为什么人心无邪?心中有正则无邪也!为什么心中有正?孔子很清楚:“大道之行也”!这样一个信于神、畏于天、顺于道、敬拜上帝的族群,人心怎么能不纯朴呢?看起来柔弱的心肠,却能吟出通天的力量;看起来愚拙的言辞,却闪着超世脱俗的光华;即使在痛苦、无奈和凄凉的哀叹中,也不失盼望的底线──只因为有一位公义、慈爱、全知、全能的上帝,活在他们心里。

文字之谜

汉字无疑是中国文化最古老、最确凿的标志。若是黄帝的史官苍颉约在公元前两千六百多年前收集整理90,那么,真正的形成过□ 字就应当更早,可见汉字本身所隐含的文化传统可谓根深蒂固,源远流长。同时,汉字是象形文字,其音、形、义相互关联,这又是考察辩识其文化含义的天赐良机。考察工作是浩繁的,这里只能举出一些线索。

就字义讲,古人在称呼“自在永在者”__请原谅我借用《圣经》上的这个意谓__时,所使用的天、道、神、上帝等名字,恰好从不同侧面描述了他的属性。所谓"天",强调不属于地上的世界,崇高而超越,清明而无限,又有四季运行一般的信实,有春育秋煞一般的公义,有阳光雨露一般的慈爱。所谓"上帝",强调在天上的主宰者,宇宙最高的君王,拥有至上的主权,是一位全能的位格。所谓"神",强调超出人的理性能力,无法测度,其智慧深奥不可识,其意念高妙不可言,其作为神奇不可料。所谓"道",强调其无形存在、却无所不在的生命性和入世性。大道为一,却能化散为处世、为人、治国、立命之道,从而统摄天上与人间,使神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。这样,以“天”示其无限、超越、信实、公义和慈爱等属性,以“上帝”示其至高的主权和位格,以“神”示其奥妙无穷的智慧和能力,以“道”示其无形地化育生命和入世得人。中国的古人借助这几个汉字,尽可能地靠近“自有永有者”的真实内涵。

就字形而言,对古象形汉字的研究有许多令人惊讶的发现,业有专著刊行。有一些通常难以做象形解释的字,放在“信于神”的道统里就迎刃而解了。如“休”字,古作 ,何以人在树旁而非在石、土旁为休?联想古时休字有“蒙福吉祥”之意,《圣经》又有“归回安息”的呼唤,似是追忆人之初在伊甸园中身心得安息之情形。又如“婪”字,古作 ,何以林下之女为婪?似隐含夏娃受诱惑吃林中智慧果之意:“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,又悦人的眼目,且是可喜爱的,能使人有智慧,就摘下来吃了”(创3:6)。这不是从饮食、美情到心智上,全面的贪婪吗?又如“单”字,古作 ,何以两口离田而单?似是亚当夏娃"7d两口)被撵出伊甸园(田),与神隔离之后的孤独。又如“船”字,古作 ,何以恰恰“八口”在舟内为船?似与挪亚一家八口人进方舟之事相关,且据考证,《圣经》记载的大洪水约在公元前三千多年,而苍颉造字与大禹治水都在其后不远。又如“义”字,古作 ,何以“我”在“羔”羊下便称义?献祭是从挪亚开始的,似是指杀羔羊献祭以赎罪称义的事。如此等等。有一本书分析了一百三十多个汉字91,还有人大胆地思考过中国祖先与挪亚的血缘关系和文化渊流92。当然,这类问题已不像纯粹的学术研究了,唯独有心人会有兴趣。

现在来看一串汉字,里面千真万确有“信于神”的道统。这就是以“示补”为偏旁的字群。“示”即 ,是以甲骨文“祭坛”的样子表示神。除了“神”字以外,“祖”为始意,“只”为大,“祗”为恭敬,又有“祭祀”“祈祷”,是《礼记》所称之大"礼”。“社”,古为祭神之场所,如犹太人之会堂。“祝”则是祭司和祝祷者93。人的“福”、“祸”都与神相关,“禅”是人单独面向神的默思玄想。今不常用的“祺”、“祜”、“祚”,都是福份吉祥之意94,等等。

显然,中国文化最早的建筑师__造字的苍颉们,深深地生活在神的临在中,以至于福、祸都在乎他,社、礼都围绕他,祭祀、祈祷他,恭敬(祗)思念(禅)他,以他为始(祖),尊他为大(只)。我们文化之根上这些属神的烙印,虽然风蚀演化了数千载,至今依然历历在目。

中国文化树大根深,从有汉字始,历经尧、舜、禹、夏、商、周,约两千多年间,举凡政事、礼仪、诗歌、文字,一脉相承,充满了信神、畏天、顺道、敬上帝的道统,有证可查,有迹可寻。直到春秋末年老子孔子墨子的时代,大道才隐去了。那时人智兴起,人欲横流。人们不再信神,不再畏天,不再顺道,不再敬上帝。却以利益为天,以智巧为神,以权势为道,以自己为上帝。这是人的智慧大勃兴的时代,也是神道大失丧的日子。中华神州延绵了两千多年__连无文字的史前史,实际上还要长__的道统,就在那时瘁然断裂了。春秋末年,还听得见先哲们仰天抚古、追念大道而暗然神伤的叹息,到了战国末年,一个与神隔绝、全然人治,与道隔绝、全然人智的阴暗暗、赤裸裸的世俗王国,就以人心的罪念为砖石、以仁爱的呼号为门面,堆积而成了。自秦始皇自称“皇帝”后,一代又一代世上君王,就俨然一个个取代了上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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